陈源:被鲁迅“暴打”的正人君子,65年被法国军警强行抬出使馆!
一九六五年二月二十三日清晨,塞纳河畔寒气逼人,巴黎莫里哀大街上一栋灰色公馆里传出一阵喧闹。几个法国宪兵抬出一位头发雪白的老者,他挣扎着喊:“我代表中国!”呼喊声消散在雾气中,旁观者却已说不清,他口中的“中国”,究竟是哪一个中国。老者名叫陈源,笔名“西滢”,半个世纪前,他在北平文坛风头正劲,与鲁迅唇枪舌剑;半个世纪后,他成了在异国他乡坚守失色旗帜的孤臣。命运将他抛掷在历史的浪尖,留下一个时代的倒影。
陈源生于一八九六年江南无锡。父亲崇儒,好古好礼,家塾里总少不了《春秋》和《诗经》。年少的他聪敏而孤傲,乡里人私下称他“儒冠小郎”。辛亥风雷甫定,他考入北京高等师范,后转读清华留美预备班。世变如潮,课堂上却仍旧满耳四书五经,他对旧学虽然心存敬意,却更想知道海外的自由空气究竟有多新鲜。
一九二一年,陈源自英国返沪,带回一箱《泰晤士报》剪报和罗素的讲义。他常对友人说:“若中国未来要有新文艺,先得有不怕挨骂的自由。”这句话当年听来意气风发,可惜后来轮到他自己挨骂时,却显得有些尴尬。
次年,《现代评论》在上海创刊,编客胡适、徐志摩、王世杰、唐有壬纷纷聚拢,推举陈源执笔文艺评论。刊物标榜独立批判,不隶任何党派,而实际成员却左中右兼具。上海滩议论纷纷:“这是个什么菜市场?马克思同哈佛的自由主义能放一锅里炖吗?”陈源不以为意,他写道:“思想交锋,本是求真之径。”
一九二五年春,京师女子师范大学爆发学潮。事件导火索是校长杨荫榆强行惩办六名学生,还在三月十八日国耻纪念日“训诫爱国学生要少管闲事”。消息一出,北方诸校风起云涌,舆论成两极。鲁迅率六位教授批杨挺生,称其“狮子吼,羊面孔”;而陈源在《现代评论》里连发文章,自诩“第三只眼”,实则力挺北洋教育部和杨校长。
陈源那篇《粉刷茅厕》已成史上留名的笔战先声。他开头一句“学生运动并非全然正确”贼亮眼,紧接着把女师大比作“臭茅厕”,并影射“某籍某系煽风点火”。在北平街头小茶馆里,人们读到这句“某籍某系”就心领神会——八成是指“浙籍国文系”的鲁迅。明枪暗箭,招招带刺。
鲁迅的回应,刀锋快过春雷。他在随笔中冷笑:“若论假公允,先生倒是好手。”接着翻出户籍簿,指给读者看:陈源与杨荫榆同为江苏无锡人,这么一算,“同乡情深”不就露馅了?鲁迅还用一句比喻:“偷汉子的女人偏说天下女人都偷汉子,心里才踏实。”讽刺伤人却不带一个脏字。
本来互呛几句也就到此为止,可陈源不服。他私下同友人说:“周树人靠诡辩成名,我偏要抓他的尾巴。”机会很快出现——“凌叔华抄画抄稿”闹得沸腾。年轻女作家凌叔华将英国画家比亚兹莱的图画改头换面,又把柴霍甫的短篇“移花接木”。指控来自陈学昭、刘半农,而徐志摩在《晨报副刊》对此讳莫如深。恰巧此时,陈源与凌叔华正相互倾慕,书简往来缠绵,陈源决意出手护花。
于是,一九二五年十二月,陈源甩出长文《剽窃与抄袭》。表面在谈文学与灵感,骨子里就是一句话:“心爱的她没有错。”他宣称“天下文章同源心灵,共振难避重音”,并指桑骂槐地暗示:“某些大作家亦有大本剽窃,却作道学面孔。”几天后又在《晨报》公开点名:鲁迅的《中国小说史略》大段照搬日本盐谷温。联名指责一石激起千层浪。
鲁迅向来惜字如金,但这回沉默就意味着默认。他不得不详列证据,指出自己仅就图籍资料参看过盐谷温,论断却多所分歧。上海滩茶客争相传阅《小说史略》与《支那文学概论讲话》对照,才发现“西滢告密”并无实据。可谣言已飞十年,直到一九三五年日本人将鲁迅著作译成日文,这顶“剽窃帽”才算正式摘下。
彼时的笔仗不只学术,更牵涉人格。陈源自许“正人君子”,却在北大英语系主任任上迁怒学生董秋芳,因对方写文讥讽自己,便不予盖章评分,硬生生把毕业生卡在门口。董秋芳贴启事求援,鲁迅看后私下说了句:“小孩子遇到老狐狸,得有人撑腰。”不久,《争自由的波浪》在北新书局印行,董秋芳从此走上翻译之路。陈源的“君子”招牌,此时油漆已掉了一半。
与鲁迅的过招是陈源前半生分量最重的戏码,然而他真正被历史推向尴尬舞台的,是二战结束之后。胜利的喜悦尚未散去,一九四六年国民政府委任他赴巴黎,担任中国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首任常驻代表。陈源欣然领命,心里憋着一口气:在国内打嘴仗输给周树人,出洋总得为中国知识分子争口气。
初到巴黎,他行事颇得体:既能在国际会议上引用孟子,又能信手拈来伏尔泰,法媒对这位“温和的东方绅士”颇多好评。可惜时局瞬息万变,一九四九年十月,另一面鲜红旗帜在北京升起;一九六四年一月二十七日,戴高乐政府宣布与新中国建交。台湾当局被迫撤回“大使”,陈源被命留守已经人去楼空的旧馆,理由是:“尚无降旗之理。”
巴黎冬天的夜晚来得快,门口的三色旗照例升起,而青天白日旗却只剩一人守护。断水、断煤、断邮,长椅变成床铺,他靠干面包和罐头混日子。法国外交部多次劝离,陈源坚持:“我若走,此旗无人可看。”这种孤勇,与其说出自信念,不如说是陈源一贯的执拗。人们想起他当年为女师大写“粉刷茅厕”,语气里同样有种近乎固执的偏执。
终于,一九六五年二月二十三日凌晨,巴黎警署派出十余名宪兵,以“非法占据公产”名义执行清场。陈源拒不配合,被四名宪兵抬上救护车,途中血压飙升晕厥。事后台北晚报仍称他“捍卫国家名誉之义士”,可消息传到欧洲各大通讯社,评论多半以“尴尬的坚持”点题。自此,陈源引咎辞职,迁居伦敦摄政公园附近一套旧公寓,终日与书信为伍,偶尔在《泰晤士报》发表小文,谈莎士比亚与李清照的“抒情同构”,读者寥寥。
有人说,陈源一生输在脾气。他爱摆“公允”姿态,却又容易被情感牵着鼻子走;他尊自由,却常在关键节点硬拧;他讲理性,却偏好用人际亲疏决定是非。鲁迅骂他“谎狗”也好,巴黎警方抬他出门也罢,本质都是他的执念遇到更强硬的现实。遗憾的是,他至死想做“正人君子”,却忘了君子二字的首重谦抑。
一九七○年九月,伦敦秋雨连绵,陈源因脑溢血辞世,终年七十四。讣告先在纽约《世界日报》出现,随后《泰晤士报》发了不足百字的消息,提到他“曾与中国作家鲁迅长期笔战”,再无更多评价。尘埃落定,昔日刀光笔影留在旧刊墨迹里;塞纳河对岸那栋公馆已悬起五星红旗,行人匆匆,不知道这幢楼曾有一位老人誓守寒夜,也没人记得,那激烈的文字攻讦怎样伴他们渡过动荡年代。
若要为陈源画一个侧影,或许是一支蘸满墨汁却闪着寒光的长矛。他曾刺向鲁迅,也试图刺破军阀的铁幕,更想刺中自己心中所谓的正义。只是长矛太直,现实太曲,终究易折。历史从不按个人愿望书写,每一次坚持,既可能成为风骨,也可能演成执拗。陈源这一生,从北平到巴黎,从讲坛到使馆,像极了风中纸鸢,线在自己手里,却总被更大的风向扯走。
对比同代人,有的选择沉默,有的干脆转身,陈源偏偏愿意“扛到底”。他没有鲁迅那样锋利的洞察,也缺少胡适那样的弹性调适,面对矛盾,只剩一味硬撑。现代评论派里,胡适是“主意多”的策划者,徐志摩是悠游天地的浪子,陈源则像门口那尊不肯移动的石狮子,看似威严,实则被岁月风化。
尽管如此,评价他还需公道。无论如何,他在二十年代对欧美文论的译介,确实为中国新文学输送了空气。早在一九二三年,他翻译罗素《社会改造原理》片段,介绍自由主义政见,对当时激进与保守对峙的学界,算是一剂清凉剂。只是他的思想更新止步太早,三十年代之后,新文学的风口已转向左翼,他却仍在自由主义与审美主义的回廊里兜圈。
“历史上最难的是给一个复杂人物下结论。”这是陈源生前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。今天读来,不啻自况。公允与偏私、启蒙与保守、优雅与刻薄,种种特质缠绕成一个真实的他。倘若他能跳出个人恩怨,或许会少挨几记“板栗”;倘若他能早一点看清大势,也许就不会在巴黎的冬夜孤身捍卫那面已经褪色的旗子。
然而,人生没有假设,文字却留下了片羽。现代评论旧刊里,他对现代诗的热烈推崇,至今仍见锋芒;而鲁迅《无声的中国》那枚“谎狗”标签,也依旧牢牢钉在史册。两道印记,相互映照,构成一段精彩却黯淡的知识分子交锋史。有人为鲁迅拍案叫好,有人替陈源抱屈,争论到今天都未平息,这恰是民国文化多声部的魅力所在。
与其说陈源被鲁迅“暴打”,不如说他被自己性格绊倒。他口口声声追求理性,却总在情感关口打滑;他反对暴力,却在文字里挥刀比划;他期待被历史铭记,却最终只能以“被抬出使馆”一幕留在新闻片段。成也言论,败也言论,这大概是知识分子常见的宿命。
巴黎残影与未竟之辩(延伸)
使馆事件过去多年后,巴黎第七大学档案室里曾展出一张泛黄照片:老式木门外,陈源正被宪兵架着离场,脚尖仍向着馆内。旁白写道:“Dernier jour du représentant chinois du Kuomintang.” 很少有人注意到,照片左下角有一沓书稿散落,其中文字是他翻译到一半的《文学与批评的未来》。这是他晚年最后的心血,本想以此证明自己并非时代遗老,而是仍可与西方学术对话的“桥梁”。手稿后被友人胡德平收起,辗转归国,现藏北京大学图书馆。稿纸边角的铅笔批语密密麻麻,时而赞叹艾略特“冷峻的废墟美学”,时而又诘问中国新诗“形式依附”的危机,透露了他晚年纠结矛盾的心迹。
六十年代末,伦敦华埠常见一位身着深灰呢大衣的华人老人,拄着拐杖,慢慢踱到查令十字街旧书店,端详书架上的新诗集。《泰晤士报》一位记者认出他,好奇问:“您后悔留下那面旗吗?”陈源沉默片刻,说:“旗只是布,可有些字印上去,就抹不掉。”随后转身离去,背影在雨中显得瘦削而倔强。
晚年的他不再公开谈鲁迅,却保存着当年《华盖集》剪报。一九六六年的生日夜,他给远在台北的老友写信:“我总想解释点什么,可又觉得无用,写得再多,也写不尽当年之误判。”对于那段笔锋相向的岁月,他未必服气,却明白时代已做出选择。信末,他画了一个打结的中国结,下方写着:“愿后生莫步吾辙,亦莫忘吾诚。”字迹颤抖,却还保留少年时的端正。
一九七一年,中国重返联合国。纽约联合国总部的大厅里,五星红旗缓缓升起。伦敦寓所的收音机播放着BBC中文部的特别节目,主持人提到当年与鲁迅笔战的陈源。有人说,他关了机,也有人说,他听完全程,只是目光黯淡。无法考证,他的内心是否涌起复杂激越的情绪,但可以确定的是,那一刻,他的坚持彻底失去了舞台。
史书终会为“西滢”标注一行字:文学批评家、翻译家、自由主义者、前国府外交官,与鲁迅著名论战者。然而在巴黎冷风中被抬出的瞬间,真正倒下的,也许是一个时代的幻影——那种相信凭一腔书卷气就能扭转乾坤的理想。陈源用生命写下的结语,是对理性与情感拉锯的警世故事:无论旗帜如何翻飞,若不识风向,再铿锵的笔也难免折断。

